明明明月是前身

千刀万剐

       千刀万剐的刑罚又称凌迟。

  凌迟,原称陵迟,即缓缓的山丘。一个惩治罪人的刑罚,偏偏有一个美丽的名字。

  这有上下五千年的文化底蕴的古国,处处诗情画意,浪漫醉人,连一个残虐的酷刑,都要美如画卷。

  凌迟在古往今来都享有盛名。广为人知,但真正见过,或是真正被实施过的人极少。到了如今的海河宴清,盛世太平,几乎已经绝迹。

  而王耀就是仅存于世见过,也经历过的唯一一人。

  至于他为什么还没死,乃至活到如今,不过是因为——他不是人!

  他最初见到这个刑罚,是在很久很久以前。

  那个时候,王耀还是一个小少年。他身着玄色的袍服,站在身材高大的帝王身后。

  那个帝王是这个国家的主人,珠帘冠冕垂落,遮住王的表情。看不清是喜是怒。

  王居于高座,群臣跪于殿下。罪人束缚于殿中,他鬓发散乱,双腿已断。

  王发问,“殿下何人?”

  罪人啐了一口血,不屑道,“你不是已经知道?”

  臣属怒喝,“放肆!”

  高座上的王并未发作,只轻轻抬手就让殿上诸臣安静下来。众人闭口不言,低首伏跪。

  他接着说,“你为何刺杀于朕?”

  罪人冷笑,“你暴虐无道,弑杀成性;你挑起战争,生灵涂炭;你严刑峻法,赋税苛刻。我为天下苍生杀你!”

  王情绪稳定,“朕兴起战争,为一统天下,为盛世太平;严刑峻法是为教化众生,扬善止恶;加重赋税,是为帝国兴建防御设施,阻匈奴人于边境外。朕有何错?你口口声声天下苍生,其实不过是为你私欲。”

  罪人显然被刺痛了,他辩解,“不是,我杀你没有私心。我与你无冤无仇。”

  王沉声道,“你是受人指使。这怎么不是私欲私心?”

  罪人怒道,“我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;我为报恩愿舍性命,我明知是死,一去不还,不曾有半分犹豫。我此心天地可鉴,为国为民为主上知遇之恩,死而无憾。”

  王蔑笑,“天地可鉴?可笑!你记住:因你之故,你的主上会迎来杀身之祸,你的国家会迎来灭族亡国,会死去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。而这些,都是因为你!因为你刺杀王驾。”

  “来人,凌迟。”帝王淡淡说出对罪人的处置。

  罪人显然被帝王先前的话刺激的不清,他挣扎道,“等一下,你是什么意思?你要对燕国做什么……”

  王已无意和罪人多说,他示意左右兵士制住罪人堵上他的嘴,他竟然准备就在大殿上行刑。

  埋首跪伏于地的臣属冷汗涔涔,恐惧与寒意袭来,很多人抖若筛糠。也有臣属面不改色,想来见得多了,颇为习惯。

  王在王座上冷声命令,“诸位,抬起头来,看看有罪者的下场。”

  胆小的臣属脸上惨白无色,却不得不听从王的命令,所有人都死死的盯着殿上的酷刑。

  若有人胆敢移开目光,就会被高台上帝王冰冷的目光刺到,只好胆战心惊的继续观刑。

  王耀静静地站在帝王身边,王座掩住了他小小的身形。看着罪人——也是他的子民,一刀刀的被剐下细薄的皮肉,他终是不忍的移开了目光。

  王扯住了王耀的手腕,将他从王座的阴影里拽出来,暴露在大殿的阳光之下,也暴露在罪人含愤不屈的目光里。

  王扣住小少年的下巴,将他转过脸来,王耀愣愣的抬眼看他。

  对上像是幼童一样清澈见底的眼神,王没有像对臣属那样的冰冷无情,他近乎温柔的摸摸王耀的头,他告诫,“你也要看!这是胆敢触怒君王的下场。只有任何人都畏惧你,才没有人能伤害你。”

  王耀看向殿上还在继续施刑的地方,那个男人,刺客,离死亡越来越近了,他周围流了一地的血,皮肉零零碎碎,他看向帝王的眼神还是不屈甚至仇恨的。

  唯独他的目光从帝王移到被扣着下巴的王耀身上时,他收敛了愤怒和仇恨,他甚至是带着怜惜和温和的。他好像是在无声的安慰王耀,让他不要怕。

  是因为和这殿上的诸人来比,王耀太年少了?稚嫩的幼崽,小小的身影,可以获得本该冷血的杀手的怜惜吗?

  还是,杀手先生,你知道我是谁呢?

  王耀心想,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?你是不是也想保护我?你是真的为天下苍生,只是你错了。

  一朝落子,一步之错,满盘皆输。

  王耀其实有点难过,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他不太开心,分不清为何不开心,他唯一确定的,是他真的不喜欢凌迟之刑。

  王耀不知道,他现在的样子,小少年眼睛红红的,在帝王的眼里,他快要哭了。

  “不哭!”王抬手抚过小少年的眼角,高大冷漠的帝王低叹,“要快点长大……”

  王耀没有看到,已是濒临死亡的刺客被堵住的嘴里呜咽,他想说:不要哭,我不疼。

  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,他想说的话自然是说不出来的,也不会有人听到。

  又过了很多年,这位注定名流千古的帝王也快要死了,他抬起枯槁苍白的手最后摸了摸还是少年模样的王耀的脸,“说过要永远保护你的,看来,我食言了。”

  帝王垂落了手,他闭上眼,最后的时刻还在喃喃细语,“我不在了,要是有人欺负你,你该怎么办……”

  王耀又有点想哭,但他谨记这位帝王的话,他不哭,他以后也不会哭了。

  他像个小兽一样蜷缩在帝王的尸身边,脸埋在帝王颈间,他小声和帝王说悄悄话,“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人保护我,我不会受委屈的,没有人能伤害到我的。”

  这几天,王耀一直不曾动弹,好像一离开,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。有一天,有群人来收敛尸骸,装棺。

  有人吩咐道,“把小殿下拉起来,送到后殿……”有很多人来拉扯王耀,王耀挣扎,就是不起来,死也不放手。仆从并不敢真的伤害他,一时僵持住了。

  有个冷漠的声音响起,“既然分不开,一起装棺。”

  “这不好吧……小殿下他……”有人犹豫。

  “反正他也死不了。到时候再挖出来就行了。”这人嗤笑,他声音阴柔诡异。

  王耀在封棺之前,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双饱含恶意的眼。这个人是个宦官。

  他恨这个国家的王,恨王耀,也恨这片土地。

  棺材里很黑,还放了很多恶臭的咸鱼,王耀嗅到了阴谋的味道,但他已无暇顾及,他贴近帝王,希望自己身上的味道可以消解一下这恶臭味儿。

  他的帝王养尊处优,也最爱干净,肯定受不了这委屈,还好他来了。

  之后的漫长岁月,的确如王耀所说,还有很多很多守护他保护他的人。他几乎很少受委屈,栽跟头也只是栽个小的。

  他骑过马,挽过弓,受伤也有过,不过无伤大雅。他一直处于世界之巅,直到有一天。

  番邦金发碧眼的强盗拿枪闯进他家。

  国将不国,他东躲西藏。在草木凋零的竹林深处,他被那七八个强盗堵住。他们,要喝他的血,吃他的肉,啃他的骨头。

  那个时候的他,太虚弱了,手连刀剑都握不住。这么多同类摁住他,将他千刀万剐,吞下他的血肉。

  他们剐了王耀成千上万刀。

  因为他的土地没有尽数落于敌手,他的人民还未屈服,他们这些野兽还不能做得太过分,没有完全把他吞吃入腹。

  只是这样,王耀也太疼了,原来凌迟这么疼的。他生生承受了千千万万刀,他真的好想死。

  这个时候,他想起了故人。他想向故人委屈告状:他们欺负我。我好疼啊!

  可是,故人已走了两千年了。

  他还想到很多很多的人,要是他们在,肯定不会让蛮夷欺负他的。

  可是他们都不在了。他们死了。

  他也想死了。他的路也该走到尽头了吧。这一次,爬不起来了吧。活了太多年,很多故人黄土枯骨,终于轮到他了。

  可他不能死,他不甘心,也还有人想救他的。有无数人为他找寻出路。只要还有一个人要拉他一把,他就想活。

  他在湿冷的地上躺了一日一夜,在红日升起,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温度,他才发觉,自己还有知觉,身上还是好疼。

  穿着浅色书生长袍的年轻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。年轻人看着浑身是血的王耀没有害怕,他轻柔的把王耀托起。

  年轻人沉默的背起王耀,他的身上很暖,比冷冰冰的地上舒服多了。

  年轻人忽然说,“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。我向你保证,以后没人能欺负我们。”

  王耀怔怔的,两千年了,故人早就走了两千年了。

  王耀没有说话,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,落在这个年轻人的衣领里,脖子上,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。

  两千年之久,他再一次的落下了泪。

  年轻人背着王耀,一步一步,缓慢而稳稳的走向远方。

  他没有说谎,此后,一直到现在,再没人敢明目张胆的伤害王耀了。

  可是,他们还是欺负我。不知道是对哪位故人言说,王耀这些年总是在梦里喃喃自语。

  这个年轻人叫牧之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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